带一点喻黄
黄少天已经在这片土地上守护了上百年。
他出生于荒凉的田地，趴着吮吸过野草苦涩的汁液，他看见暴雨过后树木从贫瘠之壤拔地而起，风吹过盈盈一层绿意，他在树上翘着腿叼着草消夏，也在雪夜躲进野兽的巢穴过冬。白云苍狗，岁月更迭，守护神躺在细密草丛中看着云卷云舒，渐渐也消耗了漫长的时光。也不知是谁曾在这无人之地建起一座小木屋，上百年来，小木屋摇摇欲坠，破败塌陷，竟也偶有过路的旅人路过小憩，他们与他们的故事是黄少天平淡的岁月中几抹亮色。
他记忆中第一个旅人叫叶修。
一身破布勉强蔽体，旅人在一个雨夜跌跌撞撞闯进小屋，又几近是撞在了吱呀作响的木床上。黑暗中他吸了一口烟，微弱的火光和窗外的闪电映出迷离的眼睛。
黄少天忍不住躲在黑暗中开口：“喂喂喂，那个人，烟对你就那么重要吗。我看你好像很饿很累的样子你有没有受伤啊，这么大的雨为什么还要在外面行走啊，还有你知不知道这是木屋木屋你这样可是容易引火自焚的……”
他孤独了很久，一开口竟自己也吓了一跳，词语来不及串成句子便连珠一样蹦出，在黑夜中撒了一地，雨声混着雷声在木屋外吵，黄少天有点不确定这个人是否能听见。
但他看见流浪者嘴角轻扬，“这是雨天，不会点燃的。”话语很轻，几乎是借着敲打窗的风吹进黄少天的耳朵。
“喂喂，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有没有受伤啊我看你好像很脆弱的样子，你把烟斗放下先别着急抽先回答我的问题好不好啊还有你到底饿不饿我可以给你找点吃的我是这里的守护神我知道这附近有很多野生的果子比如什么樱桃苹果就算是一些野草也是可以充饥的你要不要啊还有你叫什么我叫黄少天……”
等到黄少天和叶修终于可以正常的交流，叶修嘴里已经叼着最后一颗果子，将果核随口一吐。“喂喂你不要乱扔垃圾好不好这样你怎么让以后的人住啊这可是公共场所公共场所……”
叶修像是终于受不了小小守护神的唠叨，拎着他的后衣领就把人拽到了一边。黄少天一愣，然后更是变本加厉地对过路旅人不尊敬神灵之事喋喋不休小半天。
“不过话说，你为什么来到这里啊，这片地方方圆十里全是草地与树林，再远处更是群山叠叠，难不成你真的和我一样闲到发慌？”
流浪者难得地没有应他的话，半晌又狠吸了一口烟斗，“说来话长。”
流浪者从小被遗弃一直在街头摸爬滚打，挨过不少打也饿得几次昏迷，直到另一个男孩子救了他。
那个男孩叫苏沐秋，叉着腰说要护着他的样子真的很像个小大人。他还有个妹妹叫苏沐橙，大眼汪汪躲在哥哥后面冲他伸出小手。
三人就那么一天天长大，互相照顾，从只会偷馒头的小孩长成街头巷尾乱窜的少年。三人甚至约定好成年后一起远方流浪，直到一次雨天马路泥泞，车轮碾过18岁的青春。
“我这次出去是来寻医，秋哥说几百里外有名医，我一定要把他请来。”叶修又吸了一口烟斗，眯起了眼睛。
两人告别于满溢露水的山岗。
“再过一点就不是我的领域啦你要小心啊毕竟是我第一个遇见的人我还等着你们一起过来看我呢年轻人路还很长啊我就不送啦”小小的守护神站在树枝上煞有其事地挥手，一副看惯世事沧桑的样子，目视着旅人远去。
“唉……恐怕他那位秋哥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吧。”直到破布身影消失于天际，黄少天低下头喃喃一句。
“不过……也许他自己也知道。”
又过了不知十几年，黄少天遇见了一个浑身散满落花的花神。
“在下张佳乐，乃前任百花花神，你就是这里的守护神把，幸会幸会。”来人文绉绉地行礼，若不是他刚弄折腿的木椅声响太大吵醒了午睡的黄少天，他就快要相信这花神的儒雅气派是真的了。
“你……你好”他难得磕巴了一下，许是许久没有说话舌头有点不利索。果然，他想，说了几句就舒服多了“我叫黄少天，黄就是黄花的黄少就是少年的少天就是天空的天，你是百花神啊难怪我看你有招那么多蜜蜂你不烦吗它们总是嗡嗡嗡嗡的……”守护神一时兴起扮作大蜜蜂在花神耳边叨个不休，差点没吓得花神转身跑开
好在花神对他的住处好像很感兴趣，前后摸索着满脸好奇，又打着“探查土地”的名号舒舒服服地住了好几月，逐渐黄少天也和他混熟，俩人一起上树摸鸟下河摸鱼，不亦乐乎。熟悉了之后黄少天才知道这位与他意气相投的花神衣下是一颗二乎乎的心。
“你这样究竟是如何当上花神的？”黄少天在张佳乐第五十七次爬上房顶未遂摔了一地落花狼藉后说道。
“嘿嘿，往事嘛就别提了。”花神拍拍身，一甩小辫子，仍是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自顾自向前走。
“喂，张佳乐”黄少天突然开口叫住花神，“你早就不是挂名的神了吧。你和我一样孤独是吧。”
花神顿了顿，小辫子好像一瞬间塌了下去，失去了飞扬的光彩。
然后从失落的花神口中，黄少天又听到了一个故事。
百花花神曾经有两位，他们俩得意一时，所到之处无不花开四野落英缤纷，一位随手借来十里春风桃花潋滟，另一位拂袖就是绵绵细雨雨打莲塘，张佳乐与另一位叫孙哲平的花神被尊称“双花”，风光无限。
此时已是物是人非。
张佳乐说，那时孙哲平雄心勃勃想要让世界每一片地方都盛开鲜花，花海连绵，繁华盛景。花神说时摇头叹息早无捉鸟摸鱼的孩子气模样，那只不过是天真妄想而已。
世界毕竟太大，岂是仅凭两人之力便可铺满繁花的？张佳乐那时不知，只陪他一起疯，最后却是用尽法力，张佳乐虚虚留存一点气，孙哲平则是用尽毕生气力，昔日花神再无法开出繁花，鲜血吐了满片花海。
“什么繁华盛景，最后，竟然是繁花血景。”他自嘲一般低下头喃喃。
双花神一位失去法力，另一位也再无法像以前一样盛名赫赫，终是被人慢慢遗忘在了长河中。
“我只是想替他走走，看看这世界，回去告诉他。或许，没有花，世界也很美。”花神挟裹一阵风离去，落下的花瓣让黄少天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黄少天忘了告诉他，其实落花也很美，或许比盛开更美。
那位巫师很是让黄少天挂念。
眼梢是春柳含情，眉间轻皱像风袭湖水吹起纹路，眉间印记殷红，宽大厚重的袍子盖不住血腥味肆意蔓延，面孔苍白得惹人怜，黄少天躲在一边，看他靠在一角轻喘，跌跌撞撞却又不失条理地施法疗伤。掌中汇成的光球将木屋照得明亮，晃进了守护神未经情事的心。
巫师嘴角轻扬，声音像碎冰碰壁，撞得黄少天心神叮当响：“别躲了，出来吧，我不会害你的。”
火光微晃，映出高大的巫师与小个子守护神的阴影，模糊纠缠不清。
“你叫喻文州是吧你这名字真好听啊你是个巫师是吧我看见你的法杖了那你都会什么法术啊能不能教教我话说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嘿嘿，我是不是话有点多啊？”黄少天挠了挠头。
喻文州已经脱了袍子，伸出一只手蹭了蹭黄少天的黄毛，黄少天一怔，巫师却好像并没有发现，收了手复又垂下眼。火星落在眸中，神色晦暗。
“我……在被人追杀”巫师坦荡地承认，过了会儿，又补上一句，“我杀了人。”
“啊……啊？”黄少天差点跳起来，又一屁股坐在地上，痛得他揉了揉小屁股撅起了嘴。“为什么啊？”
“他们说我拥有的力量太大，会危及王国，要削弱我的法力让我归于王室。我说他们不过。”喻文州轻描淡写地说，好像之前受围受伤的人是另一个人。
“那……那你为什么不听他们的呢。去王国里当一个大魔术师那该是多么荣耀，万人之上的权利，可载入史册的地位。”黄少天在心里把话不断捋顺，慢慢地说，还是忍不住又加了一点，“而且药材啊书籍啊一定很丰富为什么不答应呢。”
“我不愿受制于人，而且我也不知他们口中追求的‘正义’到底是什么。还有……”喻文州低头轻笑，“魔术师是他们正义的化身，我就算魔法再高，也不过是个巫师而已。”
“我行走在这世界，只不过是为了提升自己魔力而已。”
黄少天一时有些罕见的哑口无言，他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才是正义，他只是一个整天和花草树木打交道的守护神，偶尔会和旅人们聊聊天。他想出声安慰一下巫师，爬上他的肩头，才发现巫师已经偏过头沉沉地睡着了。
他也就这么坐在肩头靠着喻文州香甜地睡了过去。
几天后，巫师向守护神告别，他说他还要继续前行，逃避背后射来的箭，寻找魔力最高所在，寻找他们口中的正义。
“好啦，就这样吧。”喻文州将肩头的黄少天轻轻放下，修长白皙的手指替他理了理衣服。黄少天低下头任他摆弄，脸有点红。
“那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当然，我答应你。”巫师握住法杖，挑眉一笑。
法阵启动。
“因为我的心在少天这里啊。”
黄少天终于遇到了他看着不顺眼的旅人了。
当魔术师一靠近他的领域，他便警觉地感觉到：来者不善。
于是守护神在小木屋天窗上毫不客气地扔下了一块石头以示警告，但是力气太小，魔术师只是回了头，就看见张牙舞爪的黄少天。
“叨扰了。我叫王杰希，是名魔法师，请问你见过一个深紫色袍子银发的巫师吗？”魔术师无视黄少天嘴炮攻击，坚持着把话说完。
黄少天心里一愣，这就是喻文州口中王国现任大魔术师，嘴上却仍不饶人“是是是你大魔法师你最有理了你乱闯我地盘还没经过我允许呢你怎么倒还先审问起我来了你是不是仗势欺人啊你哟我看出来了你两只眼睛还不一样大啊你是不是嫉妒那个巫师长得比你好看啊才派人追杀他……”
结果自然是两人谁都不理谁，一个自顾自在床上合眼休息，一个气鼓鼓地出门。
不过……黄少天心想，这魔术师也倒奇怪，独身一人而来，神情也多有疲惫。他不是万众倾倒的魔术师吗？
几周后这个谜题才揭晓。
黄少天知道，王杰希认定他知道巫师的行踪，因此就是赖在这也要套出下落。但他是什么人啊，倒打一耙也好胡搅蛮缠也罢，心上人怎是能轻易背叛的。不过就这么天天斗嘴，黄少天也终于知道得多了一点。
王杰希其实并没有他想的那么风光。他原本和喻文州一样久居深林，和药草瓶罐打交道，因为不愿让人发现行动诡谲被称为“王不留行”，怎奈一次树林中他救下了被刺杀的国王，又在国王万般恳求下出手协助本国击退敌国进攻，从此获封大魔法师赢得无上荣耀。年轻有为的魔术师从此抛弃了提升自身魔力置身守护国家，获得万人尊敬之时也失去了很多。
在又一次劝阻守护神说出巫师未果后王杰希说：“其实我有时候挺羡慕他的。”
不用认真地去辨别是非善恶，只凭心做事。为了心中善良正义去守护想守护的人，也不得不放弃一些东西。
“他与我只是站在了对立面而已，我不得不这样做。”魔术师的脸半隐在黑暗中，晦明不清。
黄少天想起喻文州曾对他说过的话。
“你看，巫师与魔术师的差别可能就在这里。我没有善恶之分，他有，所以他受人敬仰，我令人畏惧。”
魔术师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融在秋夜的虫鸣里。
很快他便要启程，黄少天的小木屋对于他只是一个歇脚点，哪怕可以倾吐苦涩，也还是免不了要回到原来的位置。
黄少天想了想，还是认真地扬起脸说：“我其实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但他一定会回来找你的，不是吗？”偶尔兼职读读心的魔法师如是说道。
魔法师扬扬手，对着无边崇山峻岭，忽然说了一句：“也许有一天，我也可以放下虚名，继续熬我的药。”
“喂喂我听见啦你不许不承认啊王杰希祝你一路逆风永远找不到喻文州哈哈哈……”魔术师的身影早已消失，黄少天却仍然拼命挥着手，像是草丛中涌动的浪。
黄少天还遇到了很多其他的旅人。
他们中有初涉江湖不幸迷路的小剑客，有法术异常高却因为吵架犯二的法师，有不善言辞喜欢和小动物交往的枪手，有外表凶狠但心地善良救了一个小姑娘的拳师。他们匆匆走过，在黄少天守护的地方停留片刻又离去，于他们，可能只是人生中的一个插曲，对黄少天却是收获了一辈子那么长的故事。
黄少天仍然守护着这片土地，他个子还是很小，有时也会被不长眼的鸟儿叼起来在空中张牙舞爪。但更多时候他拨开草丛，巡视他守护的每一片区域，为树上破壳而出的小鸟鼓掌，也像以前一样找个枝桠打盹。
他更多时候会回到小木屋，小心翼翼走过每一寸角落。呼吸着很久以前搀着烟味的空气，踏着曾洒满花瓣的木椅，在火光下回想那一份温存。
他在等待，等待旅人归来，等待流浪者带着他的好兄弟和他的妹妹一起吵吵闹闹，等待昔日魔术师可以不再那么疲累轻装而来喝口茶，等待花神携漫天飞花款款而来，还有等待曾经那个把心放在他这里的巫师回来顺顺他翘起的刘海。
守护神守护的不只是土地，也是旅人未实现的心愿。他的土地里埋藏着故事，等待有朝一日被埋下的人掘出，那时所有回忆早已酿成酒，或甜或涩，只有旅人知道。
守护神的岁月还有很长很长。他不急。